A MARI USQUE AD MARE

壶生

我从茶壶里诞生。

壶嘴总是有结石一类的东西,据说在茶水里时常放泡腾片能够有效地整治顽固的污垢,但是家里没有这个习惯——当然,也没有泡腾片。所以壶嘴的结石越来越严重了,只有小个子能勉强挤出去。

父母一直很喜欢嘘嘘一样的茶水从结石的茶壶嘴里慢慢漏出来,因为这样子宾客们绝对不会在自己那个透明一次性杯里发现一片悬浮着直立的茶叶;换言之就是利用率百分之百,从壶肚子里拣出来晾干后,又可以泡一壶茶。

某一天我下定决心要清理干净壶嘴的结石。壶身是陶瓷的,我用校徽后的别针扣弄了一下午,终于赶在客人来之前把壶嘴清理干净(至少口子看起来是大了那么一圈)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壶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连壶柄的朝向都丝毫不差——从小偷看电视,我早就学会记住遥控器位置了。

然而今天的宾客似乎格外重要。

原先泡过一十七轮的茶叶已经被弃去不用。现在在茶壶肚子里的干瘪茶叶是孤高又冷漠,带着沿海山区空气里微微的辛味的生面孔。我不由自主地认为这是一种高档的茶叶,产地福建,用古朴的仙人作为它的名。啊,二老从来没有用这么高级的茶水礼待过宾客,今日真是破天荒头一回,就连我也不得不开始好奇来宾的身份。第一泡滚烫的热水迅速洗去了来自茶树岭的阴湿和苦味;第二泡热水下去,茶已经好了。

“还望李总海涵。”说着,敬上了第一杯茶。

我突然想起来,把壶子结石弄成细碎的小石子后还没有用水涮一遍把那些脏玩意儿冲冲出来。好险好险,第一泡热水已经成功地将那些渣滓带走了,刚刚提起的胆马上放了下去。

宾客对着日光灯晃了一下透明的玻璃杯,没有什么脏东西,想必茶叶是筛了又筛,茶壶是擦了又擦,玻璃杯是洗了又洗的。茶水是诱人的浅翠色,好茶!

半杯热茶吹吹嘘嘘下肚。来人总算开口。

“依我看嘛……事情也没有那么复杂。”

第二杯茶马上又斟满了。“多谢李总理解。”

他却不着急喝。在寂静的茶水间里,兀自响起了肠胃蠕动的硕大响声。看来是饿了,他很满意这个表现,主人家理应及时地递上点心……否则就算他们招待不周。尔后一切免谈。

掰开了,里面浅褐色的,是茶干。“李总请用。”

我在一旁偷偷关注着所谓李总的神情,他似乎想说自己是肚子胀气了而不是饿了,总之对着那两块茶干瞪眼睛脸色非常难看。忽然捏紧了玻璃杯子,仰起脖子把茶一饮而尽。

“好茶好茶。”李总捏起自己眼角的鱼尾纹说。

实际上因为一下子喝进了太多滚烫的茶,胖脸上已经渗出了许多细密的汗。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自己原来的迂回战略和太极拳打不来了。我猜的。

“感激李总支持。”

第三杯茶却只是从壶口漏了几滴出来。占据上风的持壶者原本从容的面庞开始发僵——怎么会这么快就倒完了一壶茶呢?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今天的茶不是嘘嘘一样倒出来的,壶嘴的结石被第一泡热水冲走以后,茶汁终于畅通无阻地从壶嘴喷涌而出。而宾客所用的杯子也不再是一热就发蔫变得更小的一次性塑料杯,而是热了发胀的玻璃杯!只消两杯,茶壶里的茶水就不知所踪了。

李总似乎终于扳回一局。

“我想方便一下。”他最后却说出了这句话。

看来是两杯硕大的茶发力,让李总的膀胱忽然不堪重负了。

“当然当然,洗手间在走廊左手边。”

二位则趁机赶紧倒上了第三泡开水。乌漆嘛黑的茶壶肚子里茶叶斡旋起来,赶在厕所传来一阵荡气回肠的水声之前把热水变成茶汤。李总意气风发地出现在走廊尽头,然后风尘仆仆地赶向茶水间。

“抱歉抱歉。实在不太方便。”

持壶者的脸已经恢复了柔软,此刻他笑吟吟地给李总斟上第三杯茶。

“感激……”

叮铛一声,壶嘴变成一颗流星,被滚烫的茶水裹挟奔流而下,狠狠地坠落在了发胀的玻璃杯底上。这大约是壶嘴先生第一次全身心地浸润在茶水里。

“……李总支持。”

我忽然反应过来,壶嘴不应该有结石。也许父母偷偷在家里藏了泡腾片还偷偷地泡水喝,结石在诞生之日就一命呜呼,哀哉,哀哉!而我凿去的,是本就孱弱的壶嘴先生内壁上稀少的血肉。也许是今日的茶水里茶太多水过少,贵宾的礼遇变成压断壶嘴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知道我不能再任性,李总什么也没有看见。

“真是好茶!会自个儿跳茶花的好茶!”

我的眼睛,新的壶嘴先生,正对着那位心满意足一口答应的先生的鼻孔,那里面喷出我肚子里茶叶尸体的芬芳,我只好独自哀悼我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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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壶生〉中有 1 則留言

  1. 「不知名的苹果一个」的個人頭像
    不知名的苹果一个

    很有风骨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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