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MARI USQUE AD MARE

南阳路1076号

最近一周天气都不太好。锦州市供暖两周了,说到底南方人来到老工业区多多少少都会难以忍受冬天的雾和霾,冷倒是其次的,甚至在和能把嘴唇咸肿的某些北方菜比起来,是第三次要的。老马嗦嗦鼻子,提前了一个路口左转,错开南北走向的风缓和生硬麻木的面部,这不太有效,风很快就变成往东吹的了。

朋友给老马发消息,提醒他不要忘记去接站。老马离锦州站还有半个公里,勉勉强强能在列车到站之前走到湿漉漉的、没有积雪的站前广场上,伸长脖子等待朋友在出站口的身影。他几年前第一次到锦州站下车的时候已经在从北京转发的绿皮上坐立难安半梦半醒地度过了四十个小时,出站的时候瞬间被凉风吹得清醒,他那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跨越了大半个国土,来到缺水又齁咸的北方土地上了。最后老马又走了十五分钟才见到“锦州站”的红色字灯,列车也晚点了十五分钟,他叹出的气变成沉重的白烟,然后就在这十五分钟里,锦州市下起了雪。

朋友略带歉意地看着老马帽子上的几星雪花,毕竟谁也不知道列车会不会晚点,下雪更加没有任何征兆。朋友缩在远比自己的身躯肥大的大袄里,显得有些渺小又过于臃肿,和锦州城却莫名地相似。在这里上了五年大学又租住了两年,老马对锦州的城市规划并没有太多好感,不够繁华却又不能算简朴,非要用两字词语总结的话应该是沧桑。但是沧桑也是有限额的,如果说作为老重工业区的东北地区共享着这份沧桑,那么锦州市只能分到平平无奇的、不大的一块而已。他在许多年的周末里粗略地在公共交通上游览了锦州城――锦州没有共享自行车之类的玩意,在不需要自己看导航的前提下他对道路的名字和走向、大型设施的方位和实惠程度都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毕竟很难让南北两座城市同时成为自己的家乡吧。

照理说,他接了朋友就是主人,可是主人却不清楚自己家里的柴米油盐。十一月的锦州白天阴沉且短暂,朋友所在的班次在列车时刻表上四点四十三分到站,他接到朋友的时候已经五点半了。天空只有一坨黄黑色的余晖,难看又粗鲁。他假装很有目的地走着,在来之前他已经随便挑了一家餐馆,只是现在他已经不大记得具体的路线了,只能先和朋友一边聊天一边往大概的方向走几步。

“这么多年不见你又胖了。”朋友揶揄老马说。

“吃得不太好,不然应该更胖。”如果他这几年多下几顿馆子也不至于现在要请朋友吃饭的时候脚下没动劲。

“你都没下过馆子?”朋友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一点。老马脸皮确实不厚,他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走了,从锦州站转过身来,他就再也分辨不清东西,如果说锦州站的出站口面向南方的话,他们应该已经往东走了两个路口了。大冬天的朋友一句话就让老马的大衣里迸发出了让汗腺集体工作的热量,额头也渗出了一层马上冷却的汗。“毕竟不是家里,这边的馆子都挺……抽象的。”老马斟酌了一下对锦州餐馆的评价。“干而且咸。你刚来肯定不习惯。”

那我带你去个馆子吧,云飞路路口我叫个车。朋友轻轻地说。

其实老马的朋友不算少,只是在锦州的只有上大学和工作之后认识的泛泛之交,有一大半名字都不认识。关系比较近的朋友分散在中国各地,一年几年未必能在微信聊满五句话――即使这样也算是关系比较近的朋友了。对于朋友的界定很多时候不是看聊天的多少,而是回复的内容和速度,过十几二十分钟乃至一两个小时、不超过一天回复还带追问的,基本算得上亲近的朋友了,当然做生意和推销的除外。今天来找老马的是这么多朋友里面算亲密不算特别熟络的一位,在他踏上来锦州的火车的时候,老马还不知道他要来。

他是在老马吃完午饭后临时联系老马的,仿佛算计好了老马今天不用出诊。不意外是不可能的,觉得有些失礼也很正常,不过如果只是吃一顿饭倒也没有关系,就当是为数不多的假日活动了。于是现在朋友微笑地请老马坐上了一辆没有让他们在云飞路路口东张西望的准时到达自动开门的小轿车,风声在关上门之后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肃穆沉香的、仿佛把他包裹进禅乡的气氛。

这时候老马才注意到朋友身上没有背包,也没有往后备箱里放任意尺寸的行李箱,他接站的确只把朋友接出来了。他问朋友:“你来锦州是干啥来了?”他在微信上也问过一次,不过朋友没有回答,他也没有追问。只不过现在他更好奇了。

从刚才说出“带你去个馆子”那句话开始,朋友的声音一直轻飘飘的,心不在焉的样子。他说,师傅,我去南阳路1076号的餐馆。这句模凌两可的话好像也是对老马说的,至少现在老马知道了南阳路1076号有一家餐馆,而朋友的目的地就是那家餐馆,众多奇怪的事情勉强有一两件像是得到了安定,不再反复地困扰老马。他看了看窗外,雪已经下得不小了。但是车里还是很安静,只有一首模糊的中文歌在小声放着,他也只能听出来那是中文歌,再多一个音节也听不出来。

从云飞路口一直往南,南阳路大概有十分钟不到的车程。此间朋友没有和老马搭讪,老马也不太想贸然开口和这位多年未见、但是从十几分钟前行为举止就有些古怪的朋友搭话。他既觉得朋友不会正常地回答自己――人有时候就是有这种感觉;另一方面,车里安静又温暖,这种温暖不只是物理上的,而是基于老马现在的衣着决定的,让他不需要为了适应车上的空调而脱去大衣,不会感到燥热也能避免身体末端的冰凉,他竟然想睡觉了。

然后是朋友帮他打开车门,冷风像七年之前那样一下子把他吹得很清醒。他裹紧大衣车,在稀疏的雪花里看清了“锦州南阳餐馆”的招牌,锦州市南阳路1076号,锦州南阳餐馆,看起来只是最普通的路边大排档而已。我们到了,今晚就在这凑合一顿吧。朋友拍着老马的肩膀说。

“那怎么行。你这么远过来我不得给你接接风。”老马掸掉帽子上刚刚沾上的雪花,雪已经停了,从列车停下前开始到汽车奔驰着左转走上南阳路,老马迷迷糊糊,雪花窸窸窣窣。在锦州南阳餐馆面前雪花对朋友的质疑和提审已经结束,只不过老马不知道它们的判决而已。他只是略微感觉到自己已经几近在说客气话,这顿饭他大概率是请不成了。况且这家餐馆,他从来没听说过,也不存在自己误打误撞下了他们家馆子却不记得的可能性,老马确信自己根本没有好好走完过一次南阳路,这家餐馆附近就是转角,想必1076号就是南阳路的尾声吧。

餐馆食客不算多,有一个年轻女孩从收银台后面解下围裙擦了擦手上前招待他们,朋友说选个安静的小桌子吧,和老朋友叙叙旧喝点酒。老马发觉其实客人们都很安静,席间只有寥寥几声碗筷交错的叮当声,和他过去几年的印象似乎有些不符,不过他毕竟很久没有下馆子了,也许是文明城市的新规?几盘前菜很快被端上来,老马戳戳筷子往嘴里一颗一颗送盐焗花生米。

“这是你朋友的馆子?”老马闷闷地问。

朋友说是。

“你那朋友挺会挑地方。”其实他还有后半句“上锦州开餐馆”,但是未免显得过于尖酸刻薄了一点,况且锦州也没欠他什么,犯不着对一家餐馆指指点点。

“我没想过他会在这里开店。你应该也认识吧。”

“谁?”老马根本不记得自己认识什么朋友最后来了锦州,即便有他也不知道。

“等一会吧。”朋友放下筷子,食客依然保持着他们刚进餐馆时那种安静又压抑的氛围,连一块牛肉在铁锅上滋滋的声音都更有发声的欲望。“老板应该快来了。”

餐馆的供暖和刚才驰骋在云飞路上的小轿车如出一辙,劲不大,如果脱下最外面那层大衣,肯定要被冻得受不了,不出十分钟手指就会变凉,连筷子也抓不妥当;只有各自都包裹在自己的厚重衣物里面才会觉得如沐春风。放在别家店肯定要被客人狠狠咒骂老板是不是想省钱没交供暖费,但是老马现在没有这种心思,他觉得很温暖,很好。家乡没有供暖,在屋里坐一会才暖和,厚衣服在被窝外是不能脱的,也许是这个原因吧,在北方小城里的一家供暖不太行的小餐馆里,老马竟然犯了思乡病。刚毕业那几年他也不是没想过直接回家乡当个小郎中,但是锦州市第二医院,离南阳路四百米一个路口,满心欢喜地对他抛出橄榄枝,他还是收下了。

来锦州之前他认识一个比他小三年的锦州的网友,和他一样对自己的家乡充满了不自信,三他拖着前十八年和后半辈子一起来到锦州,三年以后那位朋友却飞跃黄河长江和珠江,在大屿山赤鱲角着陆后给他发消息说三年都没见上一面真是可惜。后来他工作了,刚实习那个春天他发来消息问老马,香港是不是会有回南天。

他给网友发了一张天气预报的截图,锦州市,霾转多云,最低温零下一度。“不知道,”他打出几个字,“我很久没见过回南天了。”

然后对方又问他是不是以后就打算待在锦州。

“我锦州工作。”

“不待锦州,我没地方吃饭啊。”老马觉得很好笑。

哪天想跳槽就拴不在一个地方了,对面不疾不徐地说。

“哪有那么多槽可跳,又不是什么人才。”说到底还是年轻人,他已经被人叫“老马”了,实际上自己不姓马,不过科室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反正也确实没有对面年轻,这点沧桑感还是能装一下的。

怎么感觉你比两年前还要现实,网友问。那时候老马已经丢下手机去跟另外一床病号,等到下班看到消息的时候锦州又阴阴沉沉地下了倒数的第几场雪,已经没有兴致再回复这句明知故犯的话了。

菜已经上齐了,老马回过神来,这一天里他一而再地回想起那些本来就没有什么滋味的旧日子,这种感觉不太好受。大段大段的回忆和联想,在冰凉的暖意里让他思绪混乱,在熙攘的美食街和人流中显得格格不入。他决心打破这种僵局,于是开口问朋友:“你这几年还写文章不?”

“一看你就不逛书店。”这是句实话,周而复始的生活和镜像对称的病房共同钳制着老马略有些肥大的身躯。“前几年出版过一本,笔名叫陈谈,那之后就没写过了。估计卖得也不好,电波文嘛。”

“后来为什么不写。”

“没有故事。”

两个人都沉默了,似急切地等待还不知道在哪里的他们的共同故友,南阳路1076号锦州南阳餐馆的老板。

毕竟平常哪能有那么多故事。

无论如何细致地观察生活,记录人们的言行举止,留意城市的布局,汽车的心情和餐馆的门牌号,最后也不可避免地流向平庸,然后变成习以为常的、没什么好写的日常生活。如果硬要写出来,细细记录那一时刻倏忽出现的奇怪念头,文章里只会出现“都奇先生非要逆着人流走,他把自己的脑袋缩到羽绒服的帽子底下,借助逆光躲藏对向人流的视线,然后在侧身避让一对情侣的时候蹭上了铁丝网,鸭绒仓皇逃窜,最后从天上落下,从锦州站追到南阳餐馆,然后开始向外喷发着都奇先生的体温,只要地面上的人们只要穿着大衣就不会感到很冷。都奇先生不奇怪,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之类的,没头没脑令人费解的隐喻和片段,还有人名。

于是这时候老板从厨房里走出来了。老马第一眼先觉得眼熟,然后叫了几声店长:“晴姐……晴哥?晴哥。”

朋友也站起身来侧对老马说:“我说了你肯定认识。”

晴大他们一岁,在不需要考虑生计的学生时代他是学长。老马依稀记得还有个学长叫雨,最后也许是迷失在了北京一层又一层的环形高速上,总之两个人的消息都淹没在了漫长的日子里,好久没有联系了。

“好久没有联系了。”晴不太意外。

他搬来一张隔壁桌子的椅子,端起一杯不知道从哪就倒好了的酒,说干一杯。过了这么多没滋没味的生活,今天可算能找几个熟人吃顿好的了。小桌子被三个男人的推搡弄得吱呀作响,食客不知何时已经收拾完了自己桌子上的残羹剩饭,从锦州南阳餐馆里离开了,没有人会对他们侧目而视,然后比划一个对幼儿园小朋友通用的手势让他们嘘声。

“所以你什么时候来锦州开的这餐馆。”老马又一次提起了这个问题。

谁告诉你这是锦州的餐馆,你见过北方餐馆里冬天不开暖气的?你见过北方餐馆里有人这么细嚼慢咽跟喝功能粥似的?晴不可思议地质问老马。然后转而质问陈谈,你是不是没和他解释清楚就把人带过来了。

这也不太解释得清楚吧。陈谈慢慢悠悠地说,还是那种轻飘飘、心不在焉的语调。你看老马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嘛。

然而从这句话开始老马开始感觉到这家餐馆不对劲了起来,有一种微妙的氛围横亘在老马和老马的两个老朋友之间,“晚点的列车”“等候在云飞路路口的安静小轿车”“在餐馆门前停下的雪”“若有若无的暖气”一起在门外鸣叫,哦,太奇怪了。晴早就不再像一个学生,头发稀疏了很多肚皮更加挺起,脸倒是依然方方正正,却不再戴着一副眼镜假装斯文,穿着老广的人字拖,那可是东北根本见不到的东西;陈没有变化,还是活该像个会为期中考试懊恼的学生,但是气质则长出了几根不愿意被截断的胡须,对着时间戳说“可惜啊,可惜”。

老马试图确定现在的状况。“所以刚刚我睡了多久?”

大概十几个小时吧。陈调侃地说。

“你别告诉我现在我在高中对面。”

那倒不至于,陈说。

“所以你费那么大劲到一趟锦州,是为了把我从锦州拖回来?”

“我今天要上班了。”老马忽然想起自己一年到头规律分布的日程表,做二休一,春节也不例外,绝无可能记错。

唉。陈说。

你要不看看现在几点?老马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大衣的内袋里,可是那里从出门之前就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手机?还是说,你从一开始就没把手机带出门?老马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做傻了,一般人出门怎么会忘记带手机呢?除非现在不是21世纪,乔布斯还没有创造iPhone。

“我没辙了,”老马举起双手,“我也不要求你俩送我回去了,你把时间地点起因经过告诉我,咱们吃完这顿饭就下次再见吧。”

现在是十一月十八日晚上六点零一分,你在南阳路1076号锦州南阳餐馆里面和老朋友吃饭聊天。原因是哥几个好久没见过了,想找个人唠唠嗑。别说你要上班你没时间没兴趣,你也很久没人陪你唠嗑了。你在锦州站接了我,然后我打了辆车和你来了南阳路1076号,就是这家餐馆,现在菜上齐了,老板还亲自来给我们陪酒。

“你这他妈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操,赶紧给我整明白。就算是我其实是被卡车撞死了你也别遮遮掩掩不明不白的。”老马想起十年前自己看的乱七八糟的日本动画片,有些歇斯底里地喊了这么一句话。

你人没死啊,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还胖了不少。或者做个简单的测试,你记不记得你在大学第一间宿舍的某个舍友?还记得你就没死。

“有个新疆佬喜欢在宿舍抽烟。”老马记忆犹新。

毕业之后你还想起过他吗?除了这一次。

“没有。我为什么会想起他。”

但是你还是记得。

“我只记得有这么个人,他叫什么长什么样早就忘光了。”老马不太明显地耸耸肩。

不打紧。

“那就算我没死你就不能告诉我我现在在哪里吗?”这句话他今晚已经问了好几次,好几次让他厌烦。“南阳路1076号?南阳路1076号是哪里?南阳路总长一千米,双侧排号能到一千多?我看你这店门口也不止两米宽啊。”

这得看你自己。刚刚晴一直没有说话,自顾自地吃掉了半盘子牛肉。

“什么叫看我自己,地方该在哪里不就是在哪里。我怎么看,难道地方就变了?”

帷幕。帷幕。陈晃荡着酒罐子,晴丢下一双筷子。吃吧,边吃边给你解释。 解释了你也不一定能听懂,听懂了你也不一定能接受,反正先吃饭吧。陈补充。

平心而论你觉得锦州怎么样?

“一般。”老马扒了一口饭。“跟咱老家差不多。冬天冷点,空气差点,吃得咸点,就那样吧。”

你有什么经常去的地方吗?我指想去的地方。

老马想了一会。“想去的地方”,那么工作单位也就是医院肯定是不算在内的了。倒不能说没有职业道德感或者上进心,不干活就没有饭吃,这是已经贯穿每天活动的第零逻辑,再讨论个人道德就显得很没有道德了。排除医院待得最久的肯定是家,但是回答家的话就太没意思了。“……家里吧。也没地方去。”

但是除了家,还有什么地方好去呢?

你看,你是住在锦州市。锦州冬天要下雪,但是下得没有乌鲁木齐哈尔滨饶河多,今天也下了,你也不会感到奇怪。锦州市沿海,虽然不像威海那样名字一听就觉得有一种干净的朴素的威严的湛蓝的湿意,但是在台风癫狂的年份锦州市气象局也会发布台风预警,两年前和四年前都有过,一个叫“烟花”,一个叫“利奇马”,只要你在锦州办过一张电话卡,移动的电信的都无所谓,肯定能翻出来当时的记录,但是你没带手机,你不会记得,带了手机你也不会记得,翻找短信也不一定找得到。

你在锦州工作,但是实际上你只会说“我在医院上班”,至于是什么医院医院建在哪里,除非是北京协和不然没有必要提是什么医院,除非是你自己的私人诊所否则没有必要提建在哪里。平时偶尔吃个饭约个酒应个酬,只要没有外地的朋友让你到锦州站接人,那么你完全不会提到“锦州”这个地名,即使提到了,它也只代表你现在所处的地方,而不代表历史、地理和哲学上的锦州市。另外,老马你现在住哪里?

“古塔区三保里11栋。”

你也没有说锦州市三保里11栋。

如此看来,你居住的地方的名字只是为了和外界沟通才存在的,当你的生活局限在一个地方的时候,地名就很大程度上只是出现在公家牌匾上的一个标志。这就是帷幕了。局限就是帷幕。你,你的家,你的工作单位变成三个点把帷幕拱起来变成马鞍状,别人看不清细节,只知道你在而已,而你也一样看不清外面,锦州或者不是锦州,你都可以说自己在医院上班,除非一个香港的年轻人问你你为什么不跳槽,你才意识到原来锦州只是锦州,锦州之外还有别的地方。

“说这么半天,意思就是我日子太没意思了呗。”

“我也觉得没意思,有什么办法?”老马又想起了之前说过那几句话。“我锦州工作,不待锦州我没饭吃啊。”他又想起没有回答香港朋友那半句话,这样子并不能说是“现实”,“只是疲惫。”他最后这么回答。

干点有意思的事情吧。

“有意思这个词对我来说已经没意思了。”老马狠狠地啃了半棵生菜。“我说你这生菜做得不行,能不能把菜叶子掰开,谁要一下子啃这么大一棵。”

你不好奇这餐馆在不在锦州了?不在的话,就不算“不在锦州没饭吃”了。

“那不在呗。”

……不算全对。锦州南阳餐馆在“帷幕”之外。当然只是锦州市这一级的帷幕,我可以和你保证我们现在还在中国,不在公海,也不算偷渡。

“啥意思?”菜真好吃啊,按照陈的说法,这顿饭应该得吃两顿到三顿的量才行。晴和开头招待他们的妹子招呼了一下,让后厨加俩菜。

字面意思,在锦州市惯常生活的锦州人,居住在“锦州”的帷幕之下,是不会看到锦州市南阳路1076号锦州南阳餐馆的门的,因为门开在帷幕之外……就是字面意思,不在同一个图层的意思。但是外地来的旅客也好出差的也好,他们没有进入锦州的帷幕,所以经常来这里吃饭,生意还挺不错的。当然你要是带了手机,定位也确实会定到锦州市南阳路1076号……怎么说来着?

正投影点。

对,“正投影点”,我们的“正投影点”就是店的地址,本地人不会来而已。晴这么解释。

老马怔怔的。他感觉自己似乎吃饱了,但是菜还有很多,饭也有。“所以我们到底算不算在锦州?”

都说了看你。你觉得在,那它就是各种意义上的在;你觉得不在,那么是不是锦州又有什么关系呢?只不过是朋友开的一家店,你想来的话随时可以来,觉得冷我可以打电话给供暖句让他们把暖气开大点,这事真不赖我。

“我为什么能进来这家餐馆?”老马尝试理解刚刚他俩说的一大通理论,大概就是“北京人不去长城故宫”之类的感觉吧,不过那些著名景点,即使不去也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一个地方的小餐馆,不去又怎么可能知道呢?想到这里老马自己也明白了,然后又吃了两口饭。“说明我不够地道呗。”

两个人都没有点头。说到底你也是被带过来的……我肯定不是锦州人,看得到也不奇怪吧。至于你就看你怎么想了。陈最后这么说。

饭吃完了。

“那我怎么回去?”老马问,“我总不可能打穿帷幕吧。”

开门按着路子走就行,怕冷打个车,这玩意又不是物理模型,你在帷幕外不等于你不能回到在帷幕以内的地点……反过来就不好说了。陈说。

别急着走行不行?晴有点不耐烦地打断。找你来有点正事要谈,开不开餐馆,咱仨开这家,有投资,有利润,有分红。

当然还有饭吃,陈说。

你要知道你晴哥开起这家餐馆也不容易,费心费力的也才刚做到“锦州”这层帷幕外面。多个人力量大,众人拾柴火焰高嘛。

“帷幕还有几层?”

不然呢。朋友轻轻地问。国家行政区划的意味,或者说效果,真不止你在地图上看得那么一清二楚,边缘效益和副作用很多的。每一个地方有每一个地方的信息茧房……这个词这几年才出现,因为上面的人意识到了,互联网也没有彻底改变旧中国的格局……你应该知道吧,费孝通那本,《乡土中国》。所以帷幕也分为不同等级,类似的,越往上走就越稀缺,大部分的经营者都是往下走,本地的人经常去,至少不会亏钱。

“那要我做什么?”老马还是没明白这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不需要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嘛。老朋友想请你加入事业,就这么简单,也不是要骗你钱,真的不是。陈想把他们的目的和常用的诈骗伎俩区分开。

做,厨,师。晴一字一顿地说。

老马想了一下,后面两天只有日班,只是晚上来的话倒也没有问题……做厨师可能还是要考虑一下。

“我抽时间来看看吧,挺神奇的。你们得给我消化一下。”老马最后答应了。

记得地方,锦州市南阳路1076号。晴在老马走的时候又提醒了一次。

锦州彻底不下雪了,刚刚是不是真的下过也找不出痕迹,也许是扫雪工人的劳动成果吧,他向来没有留意过这些。老马扭头看了一眼,餐馆还没有要打烊的意思。

做一家所有帷幕之外的餐馆!陈最后告诉老马他们的目标是这个。

“那样真的会有客人来吗?”

没有客人来的时候,来的就都是家人了。

“想挺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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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阳路1076号〉中有 2 則留言

  1. 「不知名的苹果一个」的個人頭像
    不知名的苹果一个

    真的在锦州生活过吗?太写实了

    1. 「Miranda Anima」的個人頭像
      Miranda Anima

      在锦州放置了观测点,即使人不在锦州也知道锦州如何。

      只是不能切身感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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