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MARI USQUE AD MARE

无色伤痕

村上春树的小说,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里充满了极具个人特色的隐喻和象征;这种象征是日本式样的,和东欧作家们使用的用作反讽工具的象征和隐喻很不一样。直观地说,日本式,或者严谨地说是村上式的隐喻和象征在理解的层面上门槛是高于东欧式,或者严谨地说是卡夫卡式的。当然村上本人也对卡夫卡推崇备至,以至于愿意用这个死去多年的奥地利人的名号为自己的一本作品、一个角色命名――倘若从这个偏颇的角度说是村上式的隐喻本质来自于卡夫卡倒也不显得很过分,但是从更为全局也更为客观的视角而言,我还是更愿意探寻一个Domestic的理由,一个民族的文学应当是有内生动力的,外在的激发不能够也不应该像烤肉外裹着的锡纸一般,否定了烤肉本身的香气和色泽。

看完这本十年前出版的小说已经是凌晨两点夜深人静的时候。书本身的故事相当简单明了,却用村上一以贯之的手法相当程度上地拖慢了叙事的进程,优点是让读者更加迫切地希望啃下那一点点粘附在烧猪骨上的肉粒,也就是中学里常言的“激发读者阅读兴趣”了。其实我一直觉得“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是一个结果,能够引发这个结果的文学手段相当之广,但是绝对没有中学阅读理解那般泛滥成灾,让这句话几乎成为一个万能的套话,而延缓叙事节奏一般在答题中属于“手法”而不是“作用”,一对映射就被强行分离开了,一定程度上这确实避免了过多的纠结,但是学生同作家所期望的“阅读”之间的距离究竟是近了还是远了呢?我想答案显然,就不在此过多啰嗦关于教育的牢骚了。

读罢内心当然存疑。疑问过多一时间甚至忘记了如何疑惑。灰田和他的父亲究竟何去何从?那个绿川又起到了什么作用?白究竟是谁杀死的?最后几页作为何踌躇又惶恐?周三的晚上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就情节本身而言,村上理应是有伏笔和照应的,但是这种回扣的载体是前面提到过的日式隐喻象征,本身就不甚明晰,再要用它来弥合情节上刻意制造的空洞实在是有违逻辑的原则。

不妨先一个个分析这些疑惑,理清思绪。

首先是灰田这名角色。对于灰田的出现我其实不意外,在村上的相当多作品中都会有这么一个“承上启下”式的角色,也就是《寻羊历险记》里面的“羊男”,《舞!舞!舞》里面的喜喜,《1Q84》里面的深田绘理子还有《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里的粉红女郎。他们的作用不尽相同,和主人公之间的交互也千奇百怪,但是具有几个共同的特点:其一,他们的存在不至于让作品走向牛角尖,或者承担了胶合不同势力与不同相位的作用(譬如,在《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粉红女郎沟通了计算士世界和仙境;《1Q84》中深绘里更是作为投影连接着1984和1Q84两个世界);其二,他们的存在总是具有“模糊性”。所谓模糊性,就是指同作品中确定相位的角色对立的角色,他们的出现总是具有偶然性,行为和举止都有一丝理想主义在里面。而相位确定的角色,也就是实实在在地存在于自己所处的世界中的角色,比如村上书中的绝大多数主角在一段时间内总是具有确定的相位的,按照正常的人生轨迹进行活动。这种模糊性几乎必然地对应着象征性,i.e.,这些角色是象征或者理想的集合体,也用作表故事下,里故事的承载体。

知道了被创作的目的,对于灰田没头没脑的出现和消失姑且可以不再挂念,因为还没有找到足够多的隐喻使得我们能够对灰田所带来的里故事进行进一步的分析和解读。

那么疑问回到了有颜色的几个人身上。白的死,这一点我相信和灰田所讲的有关绿川的故事是紧密相连的。在多崎作前往芬兰找到黑叙旧的时候黑提到白是被恶魔杀死的,这个称谓和绿川临死之前和灰田父亲提到的“超越的意志”,或者说“神性实体”是类似的。笔者在看完之后当然迅速造访了知乎豆瓣等平台,找到了几篇看上去有点意思的“解读”。一个说法是,白确实是被实实在在确定相位中杀死的――暂且不提多崎已经认识到的,白的先于肉体的精神上的死亡。这个说法的提出者认为是赤杀死了白,并且分析因为赤是爱慕多崎的同性恋,因为敏锐地察觉出白对多崎的好感故而新生嫉妒,在多年以后为了报仇或者证明自己的情感和肉体的原因把白强奸以至杀害了。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推论的脑洞之大。然而就鄙人愚见,这个说法实在是站不住脚。首先是出发点,这不是把这本书当作文学,更具体地说是村上春树青春伤痛文学来对待能够得出的结论,这是把此书当成江户川乱步式的日本悬疑推理小说来读了,导致的后果当然是强加因果,放大了装饰性信息,也忽视了本书的根本目的,即揭露成长中的“无色伤痕”;至于逻辑上的漏洞,我实在不能够信服从把灰田处得到的关于“同性恋”的可能暗示强加于一个和灰田不具有任何直接联系的角色这种推理方法,而当这个前提不成立的时候,后面的推论就很牵强了。

结合上述正反两个方面,一个比较中庸的解读(当然包括这句话在内也是笔者的主观意见)应当是,白的死就是由神性实体导致的,这个神性实体实际源自于五人小团体里面存在的、以多崎为代表的禁欲思想对于成长过程中的“青春力”,或者“性张力”之类的本能的压抑。读者在意的部分,不应该是作为罪魁祸首的“人”,而应该是作为罪魁祸首的“人们”,以至于“人们”的思想范式所凝结成的“恶魔”,它才是白之死的真正凶手。这样的解读不是那么基于理性,但是至少它还在文学的讨论范围内,也比较优雅地避免了血肉模糊的击鼓传花。

而得知了在五人小团体中存在的这种和青春相辅相成的情愫对人造成的巨大影响之后,文章结尾的留白也显得不那么开放了。一方面,多崎作遭到拒绝几乎是必然,因为他断然不可能再从早年塑造他的人生经历中脱离开来,否则就需要再一次从死神的门前脱离,而他已经确定倘若遭到拒绝他真的会死去来;另一方面,结合标题的解读,“巡礼之年”结束之后,从宗教教徒的视角而言,Karma应该告一段落了,就像穆斯林到访麦加朝圣之后,这辈子便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了,赎罪业已完成,被接纳然后开启一段新的人生当然也是理所当然的。

结束了关于表故事的思考,灰田的故事也大概能够有一个交代了。绿川的布袋里面究竟装着什么?一个可能性最大的猜想就是六指,和前文一样,这里的六指不必要是物质形式的,象征形式的也足够了。绿川的职业和白的特长是一致的,六指指代的不应该只是同性恋的“不被接纳”,更有可能的是指向所有“Paradoxical”的部分。直接地说,五人小团体是因为白而变得支离破碎,白就是多出的“六指”。站在十六年之后再说,几个少年之间的情感本身也是“六指”,多崎作在二十多岁想着如何去死时的思绪也是“六指”,甚至于才能――绿川的才能,白的才能,五个人中各有所长的部分,都是六指。而随着年龄增长,绿川和灰田一起消失了,五人小团体天各一方,早就不在抱持着当年的情感,“六指”已经剥离殆尽了。笔者不反对网络上有关“同性恋”的解读,但是也务必让我尖酸地指责一句:这大概是在新时代背景下涌现出来的“套作”式解读,没有什么错误,但是实在是太狭隘和自以为是了。

至此,大体上的疑惑解读完毕,而青春的伤痛,就是泯灭相异的部分,让色彩变得没有色彩。六指消失,才能和热情都从身体里褪去,也许这就是一个老人含蓄的哀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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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在〈无色伤痕〉中有 1 則留言

  1. 「不知名的苹果一个」的個人頭像
    不知名的苹果一个

    很有条理性,而且文字也很美!
    常常感觉自己的语言评价这些文字太贫瘠了(つ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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